荒野猎人:2016奥斯卡12项提名电影原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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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野猎人:2016奥斯卡12项提名电影原著

书 名:荒野猎人

作 者:[美]迈克尔`庞克

译 者:贾令仪、贾文渊

出 版:北京大学出版社

内容简介:

本书取材自19世纪前期美国内陆毛皮贸易时代一桩真实发生的传奇故事。

1823年秋天,履历不凡、身手强悍的皮草猎人休·格拉斯受雇于落基山毛皮公司,参加一次深入蛮荒西部内陆的捕猎远征。一天,在外出侦察时,他受到一头灰熊袭击,重伤濒死。远征队安排了两名队友留下来照顾格拉斯,但这两个人不久便将奄奄一息的格拉斯抛弃在荒野中,还掳走了他的枪支等财物。万幸的是,依靠强大的求生意志与丰富的野外生存技能,外加天赐的好运气,格拉斯活了下来。随后,他发起了史诗般的复仇行动……

作者简介:

迈克尔·庞克(MICHAEL PUNKE),美国作家,现任美国常驻世界贸易组织(WTO)代表。康奈尔大学法学院出身,在校期间担任《康奈尔国际法杂志》主编。先后供职于国会(辅佐参议员马克斯·博卡斯)和白宫(国家经济委员会及国家安全委员会),曾任美亚博律师事务所合伙人、蒙大拿大学兼职教授及《蒙大拿季刊》历史栏目通讯员。已出版三部广受好评的历史类畅销书。

编辑推荐:

《纽约时报》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!

据本书改编的同名电影荣获金球奖三项大奖及奥斯卡十二项提名!

名家推荐

“赋予同名电影灵魂,又远比影片内容丰富和精彩的狂野西部传奇。”——《华盛顿邮报》

“堪称真人史实版《荒野求生》……在休•格拉斯(本书主角)面前,贝爷弱爆了。”——Amazon.com读者

精彩书摘

第3章

1823年8月24日

休·格拉斯仔细观察着下面猎物的踪迹,柔软的泥地上,足迹清晰得就像白纸上的黑字。两溜清晰的足迹始于河边,显然一头鹿在河边饮过水,然后钻进了茂密的柳树丛中。一只勤奋筑坝的河狸留下过一道足迹,后来各种其他动物在这道踪迹上留下了足印。两道足迹旁有动物粪便,格拉斯弯腰摸了摸那些豌豆大小的粪球,还是温热的。

格拉斯朝西面望去,太阳还高高挂在无垠的高原上空。他猜想,日落前还有三个钟头的时间。还早呢,上尉和其他人赶过来还得一小时。另外,这是个理想的露营地。这里有个长长的卵石河岸,河水在此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。柳树丛远处有一片杨树林,既能提供柴火,又能掩蔽营地篝火。柳树枝是搭熏肉架的理想材料。格拉斯注意到,在柳树丛中点缀着一些杨梅树,运气真好,可以用水果和肉制做干肉饼。他朝下游看了一眼。布莱克·哈里斯哪儿去了?

捕兽人每天遇到的种种挑战中,找食物是最重要的。这与其他挑战一样,也需要在利益和风险中找到复杂的平衡点。他们在密苏里河撇下平底船,沿着格兰德河步行跋涉时,身上几乎一点儿食品都没有。有几个人还有茶叶或糖,但大多数人身上只剩下一袋用来保存肉食的盐。在格兰德河的这个河段,猎物很充裕,他们每天晚上都能吃到新鲜兽肉。但猎捕动物就要开枪,火枪射击声能传到几英里之外,会把自己的位置暴露给潜在的敌人。

自从离开密苏里河,这群人都严格按一种模式活动。每天派出两个人在其他人前面侦察。在此之前,他们的行动路线是固定的,只是沿着格兰德河走。侦察者们的主要职责是让大家避免遭遇印地安人、选择露营地、找食物。他们每隔几天就射杀新猎物。

侦察者们射杀一头鹿或一头野牛犊后,就为夜晚准备营地。他们给猎物放血,收集木柴,挖两三个长方形小坑点起小火堆。几个小火堆冒出的烟比一堆篝火少,熏肉取暖面积还比较大。假如敌人夜里看到他们,很多火堆还能产生人员众多的假象。

火点燃后,侦察者们就宰杀猎物,切下部位最好的肉这天吃,其他部位的肉切成薄片。他们用嫩柳树枝搭成简陋的晾肉架,在肉片上抹上点儿盐,挂在火焰上。这跟永久营地上烤制的牛肉干不同,那种肉干能存放好几个月,这么烤制只能保存几天,但足够维持到下次打到新猎物了。

格拉斯走出柳树丛来到一片空地上扫视,他知道那头鹿肯定在前面不远。

他看到两只小熊仔,却没看到母熊。只见两只小熊朝他这个方向跑来,一路欢腾打闹,活像两只顽皮的小狗儿。小熊是春天出生的,现在五个月大,每只都重达一百磅了。两只小熊一边朝格拉斯跑来,一边相互撕咬,有一刻,这几乎是个滑稽场面。格拉斯呆呆望着眼下的情景,没有抬头朝空地远处五十码的地方看,也没有估计到自己站在那里可能产生的后果。

突然,他明白过来,腹部一瞬间感到抽搐,空地上传来第一声雷鸣般的嗥叫声。两只小熊猛然收住脚步,距离格拉斯还不到十英尺。他顾不上看熊仔了,连忙观望空地对面的树丛。

没等他看到母熊,就从它的动静判断出这是头体型庞大的家伙。只听母熊把粗粗的矮树枝像拨开草丛一样嘎巴巴压折,嘴里发出的嗥叫声像隆隆雷声,又像大树轰然倒下的声响,如此低沉的声音足能让人联想到某种庞然大物。

母熊踏上空地,嗥叫声更响亮了。它两只黑眼珠盯住格拉斯,鼻子贴近地面,仔细分辨混在熊仔气味中的陌生气味。它跟格拉斯正面相向,身体像四轮马车上的弹簧一样绷紧。这头巨兽让格拉斯深感惊讶,它的肌肉无比发达,两条弯曲粗壮的前腿上是厚重的肩膀,从银白色的肉驼看得出,这是头灰熊。

格拉斯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,考虑如何反应。当然,他的本能反应是赶紧逃跑,穿过柳树丛逃回去,跳进河水。没准他可以深潜水下,逃到下游。但这时大熊离他太近,距离他几乎不到一百英尺,要逃已经来不及。他连忙左顾右盼,想找一株杨树爬上去,也许能爬到熊够不着的高度,然后从上面射杀它。不行,树在大熊身后。柳树也不足以掩护他。他的选择只剩下一条:站着不动,开枪射击。安斯特枪射出的点五三口径弹丸有可能阻止这头灰熊。

灰熊激发出母兽保护幼仔的狂怒,咆哮着向他冲来。格拉斯再次产生转身逃走的本能反应。但灰熊奔跑速度惊人,很快就拉近了距离,要逃走顿时显得徒劳。格拉斯全程拉开枪机,举起了安斯特火枪。透过枪的准星,他惊恐地看到,这头庞然大物动作竟如此轻盈。他竭力克制住另一种本能——马上开枪射击。格拉斯曾见过,许多灰熊身中五六颗火枪弹丸仍然不死。他只能射出一发弹丸。

格拉斯竭力瞄准母熊上下跃动的脑袋,却无法三点稳成一线。灰熊跑到距离他十步的地方,扬起前腿变成站姿,扬起凶猛的前爪,扭动身体向格拉斯打出致命一击。这时它足足比格拉斯高出三英尺,熊脑袋的目标没了,格拉斯瞄准大熊的心脏抠动了扳机。

燧石火花点燃了安斯特枪的引信,火枪发出爆裂声,空气中顿时硝烟四散,充满了黑色火药爆炸的气味。弹丸射进灰熊的胸膛,但它咆哮着并没有降低进攻速度。格拉斯无可奈何了,丢下手中火枪,动手抽腰带上刀鞘中的刀。熊爪打下来,六英寸长的熊爪深深划进他上臂、肩膀和脖子,格拉斯顿时感觉一阵剧痛。他被打得向后倒去,手中的刀掉落了。他不顾一切爬起身,想在柳树丛中寻找隐蔽,结果徒然。

灰熊肚皮向下整个身子朝格拉斯压过来。他全身缩作一团,殊死保护自己的面孔和胸膛。熊从后面咬住他的脖子,把他叼离地面使劲甩。格拉斯觉得自己脊梁骨发出嘎巴声,可能折断了。他感觉到熊的牙齿咬进了他的肩胛骨。他痛苦得惊叫起来。熊把他丢在地上,牙齿深深咬进他的大腿,把他叼起来再次甩动,接着把他提到空中狠狠甩下来。他摔得太惨了,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,虽然没有失去知觉,却再也无力抵抗。

他躺在地上仰视灰熊,灰熊后腿支撑站在他眼前。他一时忘记了恐惧和疼痛,对这头高大吓人的野兽感到着迷。大熊发出最后一声嗥叫。在格拉斯的脑海中,这就像远处传来的一个回声。他意识到那个庞大的身躯压在自己的身上了。熊的湿漉漉毛皮气味掩盖了他的其他感觉。这是什么?他的思维在搜索,最后停在一只黄狗的形象上,那是在小木屋的门廊木地板上,狗正在舔一个男孩的脸。

头顶上阳光明媚的天空渐渐变成黑暗。

第7章

1823年9月2日早晨

白昼的光亮出现了。格拉斯不动也能看出天亮了,此外,他对时间没有任何概念。他躺在前一天倒下的地方。愤怒中,他爬到了空地边缘。他发着高烧,再也爬不动了。

熊撕裂了他体表的肌肤,如今,高烧正从体内撕扯他。格拉斯仿佛感到,他整个身体都要给掏空了。他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栗,渴望烤火取暖。他环顾营地,见几个火坑没有一个在冒烟。没有火焰,没有温暖。

他不知道能不能起码先爬回自己那条破毯子旁,就尝试着爬动。他试图调动身体的力量,但身体的回答却像辽阔峡谷传回的微弱回声。

他活动了一下,胸膛深处某个地方一阵刺痛,感觉要咳嗽,他连忙收紧腹部肌肉,忍着避免咳嗽。腹部肌肉早先收紧过无数次,已经感觉酸疼,尽管他努力避免,但咳嗽还是爆发出来。格拉斯疼得直皱眉头,咳嗽带来的疼痛好像在向外拽一根深深扎在嗓子里的鱼钩,仿佛内脏都要统统从喉咙里撕扯出来。

咳嗽带来的疼痛减轻后,他再次专心想着那条毯子。

“我非得保暖不可。”格拉斯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头抬起来。毯子在大约二十英尺开外。他翻了个身,从侧卧变成俯卧,把左臂伸到身体前面,弯曲起左腿,然后伸腿向后蹬。他用一条完好的胳膊和一条能动作的腿推动着身体,要横过这片空地。这二十英尺感觉就像二十英里,中途停下来休息了三次。每次呼吸,喉咙里都发出粗砺的嘶嘶声,他再次感觉到脊背的伤口在突突跳动。终于爬到能抓住毯子的距离,他伸手拉过毯子,盖在自己肩膀上,身体让哈德逊湾牌羊毛毯的实在温暖包裹其中。接着他失去了知觉。

整个漫长的上午,格拉斯的身体一直在跟伤口感染做斗争,时而清醒,时而失去知觉,介于两者之间的是一种混沌状态,对周围环境的感觉好像随意翻开一本书,从一个故事中扫视到几个情节,却不能把情节串成完整的故事。他清醒的时候,渴望再次入睡,为的是缓和疼痛的感觉。每次睡着前,却都会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,唯恐再也不会醒来。“这就是死亡前的感觉吧?”

格拉斯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,后来一条蛇出现了。那蛇几乎是随意从树林里游动到空地上,他观望着,心中既怀着恐惧又感到着迷。蛇在空旷的地面上停顿了片刻,不停地伸缩着舌头探测空气,保持着一丝警惕。不过这蛇本质上是捕食动物,追捕猎物显得自信。蛇再次游动,蜿蜒的行动突然加速,速度快得惊人,径直朝他扑来。

格拉斯想要翻个身闪开,但不可能躲开蛇行的方式。格拉斯记起一个告诫,要他见了蛇保持不动。他一动也没动,不过并非有意做出这种选择,而是身体无法移动。那蛇在距离他的脸几英尺外停住了。格拉斯尽量模仿蛇不眨巴的眼睛,回瞪着它。他不是蛇的对手。那蛇的黑眼睛就像瘟疫一样不可通融。他着迷地望着,只见那蛇缓缓把身子蜷成个完美的圆盘,整个身子都做好准备,伺机向前发动攻击。蛇的舌头一伸一缩,测试着,探索着。在圆盘中央,蛇尾巴开始前后震动,发出咔嗒声,好像个节拍器,在计算死亡前的短暂时刻。第一次攻击实在太快了,格拉斯根本没时间畏缩躲闪。他低头盯着看,目光中露出恐惧。那响尾蛇的脑袋弹射过来了,它嘴巴大张,露出滴着毒液的尖牙齿。尖牙咬进格拉斯的小臂,毒液注射进他的身体,他疼得惊叫起来。他晃动胳膊,但尖牙咬着不放,蛇的身子随着格拉斯的胳膊在空中甩动。最后,蛇落下来,长长的身体垂直冲向格拉斯的身体。格拉斯没来得及翻身躲开,蛇已经再次蜷缩起身子发动进攻了。这一次,格拉斯无法惊叫。蛇的毒牙咬进了他的喉咙。

格拉斯睁开眼睛。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,只有在这个角度,阳光才能射在这片空地的地面上。他小心翼翼翻身侧卧,避开刺眼的光线。十英尺开外,一条六英尺长的响尾蛇直挺挺趴在地上。一个小时前,它刚吞食过一只小白尾灰兔。此时,那只小兔正顺着蛇的消化道缓缓移动,蛇的身体有一段成了个鼓胀的大团块。

格拉斯在惊恐中看了看自己的胳膊。上面并没有蛇牙咬过的痕迹。

他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脖子,以为会摸到一条向他发起过进攻的蛇。什么也没有。宽慰感顿时涌遍他全身,他这才意识到,那条蛇不过是他噩梦中的想象出来的——至少遭蛇咬是想象出的情节。他再次把目光投向那条蛇。这时它正在消化自己的猎物,行动便十分迟钝。

他的手从喉咙摸到脸上,感觉到出过大汗后粘稠咸湿的汗水,不过他的皮肤是凉爽的。高烧已经消退了。“水!”他的身体在呐喊,要他喝水。他拖着身子爬到泉水边。他撕裂的喉咙仍然只能容他每口呷下微量的水,尽管这么一点点呷水,仍然引起疼痛,不过清洌的水感觉就像补药,补充着身体的需要,清洁着他的身体。

第10章

1823年9月15日

双峰山勾画出格拉斯眼前山谷的轮廓,也迫使格兰德河穿过两山之间狭窄的河道。格拉斯记得随亨利上尉走向上游时,见过这两座山峰。他沿格兰德河爬得越远,周围的地域特征也越明显。就连香蒲草似乎也让大海般的草原高草吞没了。

亨利和他率领的捕猎队曾在靠近山峰的地方露营,格拉斯打算在同样的地点歇脚,希望能找到他们留下的有用物品。他记得,靠近山峰的河岸边至少有个遮风避雨的好地方。西面地平线上积聚起乌黑的雷暴云团,这是个不祥的征兆,暴风雨两个钟头之内就要来到,他要赶在雷雨前藏进去。

格拉斯沿河岸爬向那个营地。一圈焦黑的石头显示出,这里最近生过火。他记得捕猎队当时露营没生火,不知道他们走后有什么人在后面跟随。他停下来,从背上取下随身包和毯子,饱饮一通河水。身后的凹岸就是他记忆中遮挡风雨的营地。他扫视着河的上游和下游,仔细观察印地安人活动的痕迹,这一带植物稀疏,让他感觉失望。他感觉到肚子饥饿时熟悉的咕咕声,不知道周围有没有足够藏身的草丛,让他挖出有效的捕鼠洞。“值得费这番力气吗?”他权衡着藏身处与食物之间的益处。啮齿动物已经让他维持了一个星期。然而,格拉斯清楚,他等于是在踩水,虽然没有淹死,但并没有游向安全的彼岸。

一阵清风预示着云团的到来,风扫过他背上的汗水,感觉凉爽。格拉斯离开河边,爬向河岸高处,查看暴风雨走向。

一看到河岸外的景象,他立刻惊呆了。只见几千头野牛在山峰下的谷地上吃草,草原上黑压压一片,足足有方圆一英里。一头体形庞大的公牛在牛群边缘守卫,就站在他前面不到五十码远。这头野牛从脚到牛驼峰几乎有七英尺高。它身体覆盖着黑色体毛,脖子周围长着蓬松的褐色鬃毛,把硕大的脑袋和两肩衬托得更加雄壮,却让牛角显得有些多余。一阵旋风刮过,让它感到恼火,它喷着鼻子嗅一嗅气味。公牛身后,一只母牛躺在地上打滚,扬起一团尘土。另外十几头母牛和牛犊并不在意,在附近吃草。

格拉斯头一回见到野牛是在得克萨斯平原上。在那以后,他在一百多个不同场合见过大大小小的牛群。然而,见到这种动物总是让他心中充满敬畏感,敬畏野牛群体的规模,敬畏能维持它们生存的大草原。

河下游距离格拉斯一百码的地方,一群狼也在注视着这头大公牛和它守护的牛群。这群狼有八条,领头的大雄狼蹲坐在一丛鼠尾草旁边。整整一个下午,头狼都在耐心等待着一个时刻,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。几头牛与牛群之间有了一点儿距离,出现一个间隙。这是个致命的薄弱点。大雄狼突然腾身跃起。

大雄狼身材高大瘦削,四条腿的大骨节看上去不雅,却跟炭黑色的身体出奇地相称。它的两只小狼崽正在河边扭打嬉戏。有些狼正趴着睡觉,平静得像粗笨的猎犬。总的来看,这群野兽更像宠物,而不像捕食动物,然而,见到大雄狼的突然举动,众狼立刻变得精神抖擞。

群狼只有开始活动,迸发出的致命力量才变得引人瞩目。那种力量并非由肌肉表现,也不是优雅的产物,而是来自专注的智慧引发的深思熟虑的残忍行动。单个动物凝聚成凶猛的整体,凝聚成狼群集体的力量。

大雄狼慢步跑向几头牛与整个牛群之间的间隙,跑出几码后变成全速奔跑。狼群呈扇形散开,紧随其后。狼群队伍有序,步调一致,格拉斯心里不禁赞叹,觉得几乎像军事行动。狼群涌进那道间隙。就连狼崽也似乎要抓住这个让它们进取的目标。主牛群边缘的野牛连忙退却,把牛犊挡在身后,肩并肩组成一道防线,抵御狼群。主牛群的活动让那个间隙变宽了,那头大公牛跟十几头其他野牛被孤立在牛群之外。

大公牛冲上去,牛角挑起一条狼,甩出二十英尺开外,那条狼大声惨叫。狼群嗥叫着冲向牛群失去保护的侧翼,残忍的尖牙咬向野牛。大多数被孤立的野牛本能地意识到,它们的安全有赖于群体数量,连忙奔向主牛群。

大雄狼咬住一只牛犊柔嫩的腰部。那牛犊惊慌中糊涂了,冲出牛群,朝陡峭的河岸奔去。狼群意识到牛犊出了个致命的错误,立刻扑向这头猎物。牛犊边跑边嘶鸣,没命地狂奔,一头从高岸栽下去,跌断一条腿。牛犊挣扎着站起身,跌断的腿扭向奇怪的方向,它试图恢复姿态,却扑嗵一声倒在地面上。狼群扑在它身上。尖牙咬进它身体的每一个部位。大雄狼的尖牙咬进它稚嫩的喉咙撕扯。

牛犊倒下的地方在距离格拉斯不到七十码的下游。他望着这一幕,既着迷又恐惧,对他有利的是,他处在下风处,而且狼群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这头牛犊。大雄狼及其配偶优先吃肉,它们埋头把沾着鲜血的口鼻钻进柔软的腹部。它们允许狼崽吃,却不让其他狼靠近。时而有一条狼悄悄靠近猎获物,大黑狼要么咬它一口,要么狠狠嗥叫一声。

格拉斯注视着这头牛犊和狼群,脑子里在飞快地打主意。这头牛犊是春天出生的。经过一夏天在草原上育肥,体重接近一百五十磅。“一百五十磅新鲜肉食。”格拉斯两个星期来设法一口口捕食,这么丰盛的肉食几乎让他无法想象。起初,格拉斯心怀希望,盼望狼群能给他留下足够多的肉,让他分享。不过,他继续观望,发现这么一大堆肉竟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。大雄狼及其配偶吃饱了肚子,最后漫步离开牛犊尸体,临走还拖走一条后腿,给狼崽吃。另外四条狼扑向尸体。

格拉斯越来越感到绝望,在盘算自己的选择。假如他等得太久,他怀疑到头来什么都不会剩下。他想着继续靠吃田鼠和草笋维生的前景。就算他能找到足够的食物维持生存,但搞到食物也太费时间。他相信,自从开始爬行,总共跋涉的距离不到三十英里。以目前的速度,要能在上冻前抵达基奥瓦堡就算他幸运。当然,在河岸上暴露的每一天,都有遭遇印地安人的危险。

他极度需要野牛肉能提供给他的一些力量。他不知道是什么天意把这头牛犊摆在他面前。“这是我的机会。”要分享这头牛犊,就必须为之斗争。他现在就需要出手。

他扫视着周围,要寻找制作武器的材料。可这里只有石块、漂木碎片和鼠尾草。“用木棍?”他思索了片刻,能用木棍打跑狼群吗?似乎不可能。他不能挥舞木棍,不可能狠打。他的跪姿缺乏高度的优势。“鼠尾草。”他记起干鼠尾草能短暂燃起火焰。“做个火炬?”

没有别的选择,他便急忙准备点火。春汛将一棵大杨树抛向凹岸,制造出一面天然挡风墙。格拉斯在树干旁的沙土里挖了个小坑。他取出自己那套弓和转轴,心里为自己至少还有迅速点火的办法感到庆幸。他从随身包里掏出最后一片弹丸垫布和一大团香蒲绒。格拉斯望着下游的狼群,见它们仍然在撕扯着那头牛犊。“真该死!”

他环顾四周,寻找柴火。杨树树干以外的地方,河岸边没多少可燃烧的东西。他找到一团干枯的鼠尾草,折下五个大枝杈,堆放在火坑旁。

格拉斯在隐蔽的小坑里支起弓和转轴,仔细放好火绒,开始拉弓,起初比较慢,找到合适的节奏后,加快了速度。几分钟后,小坑里遍燃起小火苗了。

他望着下游的狼群。大雄狼和它的配偶跟两只小狼崽围在距离牛犊大约20码的地方。它们享受过优先吃牛犊的权利后,现在心满意足地啃着美味的后腿骨髓。格拉斯希望,它们不会参与即将发生的战斗。他要跟死牛犊旁这四条狼作战。

波尼族的名称含义是敬畏狼的力量和狡猾。格拉斯跟波尼捕猎队打过狼。在很多仪式上,狼皮是重要的组成部分。但他从来没做过此刻准备做的事情:爬向狼群,只拿一根火炬为夺取食物向它们发起挑战。

那五根鼠尾草枝扭曲得像个巨人的手掌。小枝条与主枝交织在一起,大多数枝条上覆盖着干草皮和易碎的蓝绿色草叶。他抓起一根草枝伸向火坑,立刻就点着了,枝头燃起一英尺高的火焰。“燃烧得太快了。”格拉斯怀疑,火焰维持不到他爬到狼群跟前,更不用说用作武器跟狼群战斗了。他决定赌一把。他不能把所有鼠尾草都点着,要把其他几枝带在身边接续火焰。

格拉斯再次朝狼群望去。它们看上去好像大了许多。他迟疑了片刻。心中做出决定:不能后退。“这是我的机会。”格拉斯手持一枝燃烧的鼠尾草,带着四枝备用,爬下河岸,朝狼群爬去。他爬到距离五十码,大雄狼和它的配偶蹲坐着抬头望着这个朝死小牛靠近的奇怪动物。它们把格拉斯看作个稀奇的东西,而不是个挑战。毕竟它们已经吃了个饱。

爬到距离二十码时,风向转了,啃食死牛的四条狼嗅到烟的气味,都转过头来。格拉斯停下来,跟四条狼打了个照面。从远处看,很容易把狼当成狗狗。靠近时,见它们跟人豢养的亲戚毫无相似之处。一条白狼呲着带血的牙齿,朝格拉斯凑近半步,喉咙里吼出低沉的咆哮声。它耷拉着肩膀,这姿势看上去既像是防卫又像要进攻。

这条白狼在相互矛盾的两种本能间摇摆,一种是捍卫自己的猎物,另一种是害怕火。第二条狼的一只耳朵大半残缺了,它跟第一条狼聚到一起。另外两条狼在继续撕咬死小牛,好像为独享美食感到惬意。格拉斯右手举着的草枝开始摇晃。那条白狼又朝格拉斯走近一步,格拉斯忽然想起让熊牙撕咬的恶心感觉。“我这是在做什么?”

突然,天空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,接着,低沉的雷鸣顺河谷滚动而下。一滴雨打在格拉斯脸上,风吹向火焰。他肚子里感到一阵恶心在翻滚。“天哪,别……现在可别下雨!”他必须加快行动。白狼已经摆出进攻的姿势。“难道他们真能闻到恐惧的气味?”他必须出其不意,向它们发起进攻。

他右手抓起四根鼠尾草,合并到左手那枝燃烧的草枝。火苗跳起来,饥饿的火苗吞噬着干柴。现在他需要两只手托举合并在一起的草枝,不能再用左手保持身体平衡了。他把重量移向右腿,右边大腿伤口立刻一阵剧痛,他几乎倒下。他设法保持住直立,两膝跪着,以尽可能像冲锋的姿态蹒跚向前挪动。他积聚力气,以尽可能大的声音吼起来,听着像一种怪诞的嚎啕声。他挥舞起熊熊火炬,像一柄飞舞燃烧的剑,向前挪去。

他把火炬投向只有一只耳朵的狼。火焰烧燎着它脸上的毛,它惊叫一声拔脚逃开。白狼跳向格拉斯侧翼,咬住他的肩膀。格拉斯闪了一下身,脖子扭向一旁,避免狼咬住他的喉咙。格拉斯的脸跟狼脸几乎贴在一起,能闻到它血腥的鼻息。格拉斯重新努力站稳,双臂绕过来,把火焰靠在狼身上,烧住它的肚皮和腹股沟。狼放开他的肩膀,后退一步。

格拉斯听到身后一声嗥叫,本能地低头躲闪。只见那条一只耳朵的狼从他脑袋上扑过,没咬住格拉斯的脖子,不过把他撞得侧身倒地。倒地的碰撞让他脊背、喉咙和肩膀再次剧痛,他呻吟起来。火炬落在地上,平铺到沙土上。格拉斯连忙伸手去抓,免得熄灭。同时他挣扎着恢复身体直立的跪姿。

两条狼缓缓绕着他转,俟机进攻。尝到让火烧燎的滋味后,它们变得比较谨慎了。“我不能让它们绕到我背后。”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,这次紧接着就传来轰鸣的雷声。暴雨马上就到。倾盆大雨片刻就会浇下来。“没有时间了。”即使没有雨水,火炬的火苗也开始萎缩。

白狼和一只耳朵的狼逼近了。它们似乎也感觉到,这场战斗接近了高潮。格拉斯用火炬恐吓它们。它们减缓了速度,但并不退却。格拉斯已经来到距离死小牛几英尺远的位置。那两条撕咬牛犊尸体的狼终于撕扯下一条后腿,趁着这阵混乱拖着肉撤走,留下两条狼跟那个玩火的奇怪动物搏斗。格拉斯这才注意到,死小牛周围有几丛鼠尾草。“能点燃吗?”

格拉斯眼睛盯着两条狼,手中的火炬靠向鼠尾草。几个星期没下过雨,草丛干燥得像引火绒,立刻就点燃了。片刻之后,死小牛旁边的鼠尾草上,火苗跳起两英尺高。格拉斯又点燃另外两丛。很快,死小牛周围的三丛草都燃起熊熊火焰。格拉斯两只膝盖跪在死小牛身上,挥舞手中残余的火炬,模样就像《圣经》中的摩西。天空电闪雷鸣。风呼呼吹向草丛的火焰。这时雨点落下来,不过还没有大到浇灭火焰的程度。

那种光怪陆离的效果触目惊心。白狼和一只耳朵的狼朝周围瞥视。大雄狼及其配偶和狼崽开始大步跑向草原。它们已经个个吃得肚子滚瓜溜圆,眼看暴风雨要来,便跑向附近的巢穴躲避。离开死小牛的两条狼跟随着它们,吃力地拖着那条牛后腿在草原上跑。

白狼蹲伏下来,摆好姿势,好像要再次发起进攻。但是,一只耳朵的狼突然调头跑走,去追赶狼群。白狼停止攻击,考虑变化的状况。它很清楚自己在狼群中的位置:别的狼领导,它服从。别的狼选中要猎杀的猎物,它帮助干掉猎物。别的狼先吃,它满足于吃残羹剩饭。这条狼从未见过今天出现的这种奇怪的动物,但它对自己在狼群中的社会等级知道得一清二楚。头顶又炸响一声霹雳,雨水开始哗哗浇下来。白狼朝野牛、人和冒烟的鼠尾草最后瞅了一眼,转身跑去追狼群。

格拉斯望着狼群从凹岸上面的边缘消失了。在他周围,浇灭的鼠尾草还在冒着余烟。要是再持续一分钟,他就毫无防御能力了。他迅速瞅了一眼肩膀上狼咬的伤口,庆幸自己运气不错,虽然两个牙印伤口里慢慢流出了血,但咬得并不深。

牛犊尸体的模样怪诞,表现出逃避狼群未果时的惊恐。狼群残酷而高效的尖牙已经把尸体撕开。鲜血在咬开的喉咙下积成一个血水洼,在浅棕色的沙地上,那鲜红色显得十分吓人。狼群吃掉了格拉斯本人渴望得到的肥美内脏。他把小牛翻了个身,从侧身变成仰卧姿势。他注意到肝脏被吃得一点儿也没剩下,胆囊、肺和心都没了,他不免有点失望。但一截肠子拖在体外。格拉斯从随身包里取出剃刀,左手顺着蜿蜒的肠子摸到腹腔里,从胃上割下两英尺长的一条肉。见了到手的肉,他克制不住自己,把割下的肉塞进嘴里大嚼。

虽然狼群吃掉了最美味的器官,不过也帮了格拉斯一个忙,几乎把猎物的皮整个剥掉了。格拉斯挪到牛脖子旁,借助剃刀,剥掉柔软的牛皮。这头小牛营养很好。胖胖的脖子肌肉上沾连着细嫩的白色脂肪。捕兽人把这种脂肪称作“绒脂”,当作一种美食。他割下几块,塞进嘴里,几乎没怎么嚼就吞咽下去。每次吞咽,喉咙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疼,但饥饿感压倒了痛感。在瓢泼大雨中,他狼吞虎咽地吃,肚子填饱后,他开始为其他危险担心了。

格拉斯再次爬上凹岸边,扫视地平线的各个方向。健忘的野牛散布在草原上继续吃草,并没有看到狼和印地安人的踪影。雷雨来得迅速走得快,此时已经结束。下午的阳光透过积雨云斜射下来,一束束彩虹色的光芒从天泻到地。

格拉斯返回来考虑着自己的运气。狼群吃掉了它们的份额,但是给他留下巨大的食物资源。格拉斯对自己的处境没抱幻想,不过他不能饿死。

第13章

1823年10月5日

看到烧焦的阿里卡拉人村庄废墟,休·格拉斯联想到了骷髅,经过时有一种怪诞的感觉。这地方不久前还居住着五百多家人,村庄里生气勃勃,如今却像个死寂的坟墓,成了密苏里河畔一个高崖上黑黢黢的纪念碑。

这村庄在格兰德河跟密苏里河交汇处北面八英里,布雷佐堡在它南面70英里。两个原因迫使格拉斯偏离了循密苏里跋涉的路线。那条牛犊肉烤制的肉干吃完了,他只好再次靠草根浆果充饥。他记得这个阿里卡拉村庄周围有大片的玉米田,希望捡一些没有收尽的玉米。

他还知道,在这个村子里能找到制做木筏的材料。

有了木筏,他可以轻松漂到下游的布雷佐堡。他缓缓穿过村子时注意到,要找到制作木筏的材料毫无问题。茅屋和栅栏上有成千上万根合适的圆木。

格拉斯停下脚步,朝靠近村子中心的一所大的房子瞅了一眼,这显然是个公共聚会的建筑物。黑黢黢的房子里,一个活动的东西闪了一下。他倒退一步,心跳不由加快了。他站定后,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,再次凝神。他已经不再需要拐杖,手握一根削尖的杨树枝当矛,摆出警惕姿势。

原来是一只小幼犬在房子中间呜咽。格拉斯放了心,同时为即将到手的新鲜肉食感到激动。他慢慢靠近一步,将矛掉了个头,钝头在前,要是能把狗狗哄到近一些的地方,狠狠一击就能敲碎它的脑袋。“不必捅烂身上的肉。”狗儿意识到有危险,转身逃向这件开阔房子的黑暗深处。

格拉斯拔脚追踪,却突然呆住了。只见那狗儿跳进一个古稀老女人的怀抱中。这印地安老人睡在一张简陋的小床上,身子紧紧蜷缩成球状,身上盖着一条破毯子。她像抱娃娃一样搂着小狗儿,脸紧紧抵着狗儿,阴影中只能看到她的满头白发。她开始大声哭喊,后来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恸哭。过了一会儿,恸哭变得有声有韵,成了一种预言般的吓人诵唱。“难道是为她自己吟唱死亡圣歌?”

搂着狗儿的胳膊和肩膀仿佛松垮垮包在骨头上的旧皮囊。格拉斯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,看到她身子周围到处是屎尿,一个大陶罐盛着水,没看到有食物。“她为什么没有收割玉米?”格拉斯走进村子时,还捡到几穗玉米。苏族人和鹿把大部分玉米都吃掉了,但肯定能找到遗漏的玉米。“难道她腿瘸?”

他从生牛皮袋里掏出一穗玉米,剥去皮,弯腰递向老女人。格拉斯伸出手等了很长时间,但那老女人在继续诵唱。过了一会儿,那条小狗开始闻玉米,接着伸出舌头舔。格拉斯伸手摸了摸老女人的头,轻轻抚摸她的白发。最后,老女人停止诵唱,把脸转向射进光亮的前门。

格拉斯倒抽一口冷气。她的两眼完全是白色的,已经完全瞎了。格拉斯这才明白,为什么阿里卡拉人深夜逃走,把这老女人撇下了。

格拉斯拉过老女人的一只手,轻轻用她的手指把玉米包住。她嘟囔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,把玉米贴到嘴边。格拉斯见她没有牙齿,只用牙龈啃那生玉米。甜甜的玉米汁似乎唤醒了她的食欲,她啃着玉米穗,却无法嚼碎。“她需要肉汤。”

他环顾这屋子,见屋子中间的火坑旁丢着一把锈茶壶。他朝那只大水罐看了一眼,见里面有水藻,上面漂浮着杂物。他把水罐抱到外面,倒掉水,从村子中间流过的小溪中重新灌满水。

格拉斯在小溪边看到另一条狗,他没有可怜这条狗。

不久,他在屋子中间生起了火,那条狗的一部分架在火上烤,另一部分用茶壶煮。他把玉米跟狗肉一道煮,继续在村子里寻找。许多泥土小屋没有烧毁,格拉斯很高兴找到几根可以绑木筏的绳子。他还找到一只铁杯和一根用野牛角制作的长柄勺子。

他返回去,见那瞎眼老女人仍然在吸吮玉米穗。他走过去把茶壶里的肉汤倒出一铁皮杯,放在她的小床前。那只小狗闻到同类受烧烤的气味,不安地蜷缩在老女人的脚下。老女人也闻到了肉味。她抓住铁皮杯,晾到刚能忍受的温度,便咕嘟咕嘟灌下肚子。格拉斯又给她倒了一杯,这次在杯子里添加了用剃刀切碎的肉粒。他给老女人喝下第三杯后,她不再吃,倒头睡着了。他把毯子拉上来,盖住她枯瘦的肩膀。

格拉斯走到火前,开始吃烤狗肉。波尼人视狗肉为美食,偶然猎捕到狗儿就像白人屠宰仔猪。格拉斯当然宁愿吃野牛肉,但是,处在他现在的状况下,只好凑合着吃狗肉。他把煮好的玉米取出来吃,把肉汤和煮熟的肉留给老女人。

他吃完后过了一个钟头,那老女人喊起来。格拉斯迅速来到她身旁。有个字眼她说了一遍又一遍:“希托威希……希托威希……”这一次,她的声音不再像给自己唱挽歌那么吓人,声调变得平静,仿佛急着要传递一个重要的想法。可那个字眼格拉斯根本听不懂。他不知道该怎么做,就拉起老女人的一只手。老女人有气无力地拉捏着他的手,拉向自己的脸颊。两人就这样坐了好一阵子。她那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渐渐闭上,入睡了。

早上,她死了。

格拉斯用了大半个上午,在俯瞰密苏里河的地方垒起一个简陋的火葬柴堆,完成后,返回大屋子,用老女人的毯子把她包裹起来,背向火葬柴堆,那条狗儿可怜巴巴地跟在身后,俨然是个奇怪的送葬行列。格拉斯与狼搏斗后的几个星期中,他的肩膀也跟那条伤腿一样痊愈了。不过他把尸体举起来放上火葬柴堆时,还是疼得呲牙咧嘴。一阵阵熟悉的疼痛顺着脊柱向下传去,让他感到不安。他继续为自己的脊背感到不安。如果运气好,再走几天就能走到布雷佐堡。那儿的人可以给他恰当的治疗。

他在火葬柴堆前肃立片刻,这是个源自古代的老传统。他一时想要知道,在妈妈的葬礼上人们是怎么说的,在伊丽莎白的葬礼上说过什么话。想象中,他仿佛看到新挖墓穴旁的一堆新土。埋葬的概念从来让他一想到就感觉喘不上气来,感觉浑身发冷。他喜欢印地安人的方式,把尸体安置在高高的地方,好像要让死者升入天堂。

狗儿突然一阵狂吠,格拉斯连忙转身,只见四个骑在马背上的印地安人缓缓朝他走来,距离他只有70码了。凭他们的装束格拉斯一眼看出是苏族。他顿时惊慌起来,心里估计了一下到悬崖上那棵粗树的距离。他回想起跟波尼人的首次遭遇,决定保持静止。

捕兽队与苏族结盟围攻阿里卡拉人仅仅一个多月。格拉斯记得,苏族不喜欢莱文沃斯上校的战术,撤出了战斗,落基山毛皮公司也有同感。“同盟感情还存在吗?”于是,他站在那里,尽量表现出信任的模样,望着印地安人走近。

这是几个年轻人,其中三个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。第四个年龄稍大,也许有二十四五岁。几个年轻勇士心怀警惕,握紧了武器,仿佛在靠近一头奇怪的动物。年龄较大的苏族人比其他几个超前半个马身。他带着一支伦敦轻型燧发枪,不过端枪的姿势很轻松,枪管横在那匹鹿皮色种马脖子上。马腰上打着烙印:“美军”。这是莱文沃斯部队的一匹战马。如果不是眼前情况严峻,格拉斯或许会嘲讽那位上校的倒霉遭遇。

年龄较大的苏族人在格拉斯前面五英尺远拉住马,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他,然后,目光越过他望着火葬柴堆。眼前是个浑身伤残肮脏不堪的白人,后面是个死去的阿里卡拉老女人,他竭力思索着,无法理解这两人是什么关系。刚才他们已经远远看见他吃力地把那具尸体抱上柴堆。这根本讲不通哪。

这个印地安人轻松跨下马,走向格拉斯,两只黑眼珠敏锐地盯着格拉斯。格拉斯感觉心中升起一股怒气,但两眼回瞪着他。

格拉斯实现了他被迫装出的目标,这个印地安人轻松相信了,他的神色中表现出彻底的信任。他名叫“黄马”。高大的身材有六英尺多,肩膀宽阔,优美的姿势让脖子和胸脯显得更加有力。他编得很紧的辫子上插着三支老鹰羽毛,标志着在战斗中杀死过三个敌人。他的紧身鹿皮上衣胸前垂着两条装饰带。格拉斯注意到,装饰带工艺精致,里面编进几百根染成朱红色和靛蓝色的豪猪刺。

两个人面对面站着,那印地安人缓缓伸手托起格拉斯的项链,翻过来查看那只巨大的熊爪。他放开那只熊爪,两眼扫视格拉斯头上和脖子上的伤疤。这印地安人推推格拉斯的肩膀,让他转身,查看他破衬衫下的伤。他望着格拉斯的脊背,对另外三个印地安人说了句话。格拉斯听到其他几个勇士下马走来,触摸着他的脊背,热烈地交谈起来。“要发生什么事了?”

让印地安人深感吃惊的是,格拉斯背部的平行伤口既深又长,纵贯他整个脊背。这些印地安人目睹过各种伤口,却从没见过这么严重的。深深的伤口中有东西在活动。是蛆虫在爬。

一个印地安人捏住一只白色的虫子,拿给格拉斯看。格拉斯见了吓得叫喊起来,撕扯着残缺的衬衫,却够不到背后的伤口,心里想着蛆虫竟钻进自己伤口,不由两手两膝着地趴在地上,呕吐起来。

几个印地安人把格拉斯抱上马背,骑在一个年轻人身后,策马离开这个阿里卡拉人的村庄。老女人的狗儿跟在几匹马后面奔跑。一个印地安人跳下马,把狗儿哄得近一点,用战斧的钝头砸向狗儿的脑袋,抓住它两条后腿,打马追赶其他人。

苏族营地紧靠格兰德河南岸。四个勇士带回个白人,立刻在村子里激起一阵骚动。几十个印地安人跟在他们身后,像游行队伍一样经过一顶顶圆锥形帐篷。

“黄马”带领一行人来到营地外一顶低矮的帐篷前。只见帐篷篷布上有粗犷的图案:乌云喷出道道闪电,野牛在太阳周围整齐排列,抽象的人形线条围着火堆舞蹈。“黄马”大声打招呼,不久,一个皮肤粗糙的印地安老人撩开帐篷盖帘走出来。明亮的阳光刺得他眯缝起眼睛,不过,他就是不眯缝眼,从一脸深深的褶皱中也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。他的脸上半部涂成黑色,右边耳朵后面挂着一只干枯的死乌鸦。虽然已经是十月份,可他胸部以上完全裸露,下身也只遮盖着缠腰布。松弛的皮肤耷拉在他凹陷的胸前,上面涂着黑红相间的条纹。

“黄马”跳下马,示意格拉斯也下马。格拉斯动作僵硬,骑马颠簸让他浑身伤口再次剧烈疼痛。“黄马”对这个巫医讲述了在阿里卡拉人村子废墟找到这个奇怪的白人,讲述他们望着他释放那个老女人的灵魂。他对巫医说,这个白人见他们走近,丝毫没有显出恐惧,他身边只有一根削尖的棍子,并没有其他武器。他还讲了他那只挂在胸前的熊爪和他喉咙和背上的伤口。

在“黄马”长时间的解释过程中,巫医什么话都没说,不过沟壑般的面孔上,两眼在凝视着。聚在这里的印地安人靠近聆听,听到他脊背伤口里长蛆虫的描述,人群中泛起一阵低语。

“黄马”说完后,巫医走到格拉斯前面。

这个苏族老人弯腰驼背,脑袋还没有格拉斯下巴高,这倒利于他查看那只熊爪。他用拇指拨了一下爪尖,仿佛想验明其真伪。他伸手触摸格拉斯右肩到喉咙上长长的粉红色伤疤时,两只手都微微颤抖起来。

最后,他把格拉斯扭转过来,检查他背部。他把手伸到破烂的衬衫领口,用力一撕。布早已破旧,一撕就碎了。一众印地安人挤到跟前,要亲眼看看“黄马”描述的情况。人们立刻爆发出一阵激动的感叹,用奇怪的语言唠叨起来。格拉斯想到激起人们热烈讨论的背部真相,不由胃里一阵翻腾。

巫医说了句话,所有印地安人立刻缄口不语了。

他转身走进帐篷,几分钟后走出来,胳膊里抱着各种葫芦和几只镶嵌着珠子的包包。他转向格拉斯,示意他趴在地上,把一张漂亮的白色毛皮铺在他身旁,把一排药物放在上面。格拉斯不知道那些容器里装的是什么东西。“我不在乎。”只有一件事最重要。“把那些蛆虫弄出去。”

巫医对一个年轻勇士说了句话,那人跑走,回来时抱着个黑罐子,里面满盛着水。巫医对着最大的葫芦里闻了闻,加了点不同包包里装的东西,他动手干活的时候,嘴里念念有词,村民们肃然起敬,个个默不作声,只能听到他的吟诵。

大葫芦装的主要成分是野牛尿,是这年夏天猎捕到一头巨大的公牛后,从膀胱里保留下来的。他在尿液里添加了桤树根和火药粉。配制成的收敛药像松节油一样有效。

巫医递给格拉斯一根六英寸的短棍。格拉斯费了一阵心思,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。他深吸一口气,把短棍含在嘴里咬住。

格拉斯做好了准备,巫医倒出药水。

药水引起格拉斯从来没体验过的剧烈疼痛,如同将熔化的铁水倒在人肌肤制作的模具里。最初,那液体一寸寸渗进五道伤口,感到疼痛的是身体表面的具体位置。不久,火辣辣的刺痛铺展开来,随着心跳加快,每次脉动都伴随着一阵剧痛,好似宽宽的疼痛浪潮向他涌来。格拉斯的牙齿咬进那根软木棍。他竭力想象治疗后的效果,但强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分神。

药物对蛆虫产生了期望的效果。几十条扭动的虫子挣扎着爬出伤口。几分钟后,巫医用一大勺水冲洗格拉斯的脊背,冲掉蛆虫和那种火辣辣的药物。疼痛渐渐消退,格拉斯开始大口喘气。他的呼吸刚平复一些,那巫医就从大葫芦里再次倒出药水。

巫医如是重复了四遍。最后清洗干净后,用热汽腾腾的松脂药糊敷在伤口上,包扎起来。“黄马”扶格拉斯走进巫医的帐篷。一个老妇人端来新煮熟的鹿肉。他立刻狼吞虎咽大吃,一时没顾上背部的疼痛。饭后,他倒在一张野牛毛皮毯子上,陷入酣睡状态。

整整两天,他时而昏睡,时而清醒。清醒时,发现身边摆放着新换的食物和水。巫医仔细照料着他的背部,换了两次药糊。经受过用那种药水的颠覆般剧痛,涂敷这种药糊就像让母亲的手抚摸一样温和。

第三天早上,格拉斯醒来时,早晨第一丝微弱的光亮已经照在这顶帐篷上了。周围一片寂静,只能听到马匹偶尔发出的窸窣声,还有哀鸠的咕咕叫声。巫医正躺着睡觉,一张野牛毛皮拉上去盖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脯。格拉斯旁边有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鹿皮衣服,有马裤,有缀着珠子的鹿皮鞋,还有式样简单的母鹿皮上衣。他缓缓起身,穿好衣服。

波尼人视苏族为死敌。格拉斯住在堪萨斯的日子里,甚至还在一场小冲突中与苏族猎手交过锋。如今,他对苏族有了新的看法。对“黄马”和巫医的乐善好施,他除了感激,还能有什么反应呢?巫医醒了,看到格拉斯,他坐起身来,说了几句话,可格拉斯无法理解。

几分钟后,“黄马”来了。看到格拉斯能起床活动,他显得高兴。两个印地安人检查了他的脊背,似乎对看到的结果表示赞许。检查过后,格拉斯指了指自己脊背,挑起眉毛作询问状,“看上去没事吗?”“黄马”撅起嘴,点了点头。

那天晚些时候,他们去了“黄马”家的帐篷。格拉斯在沙地上符号语言加画图,试着说明自己从哪里来,打算上哪里去。“黄马”似乎能听懂“布雷佐堡”,还画了个密苏里河跟白河交汇处的草图,点出布雷佐堡的准确位置,格拉斯使劲点头表示确认。“黄马”对聚集在帐篷里的几个勇士说了几句话,格拉斯听不懂。那天晚上,他睡觉时心想,也许该独自上路了。

第二天早上,他让巫医帐篷外的马蹄声惊醒了。他走出帐篷,见“黄马”和去过阿里卡拉村的那三个年轻人在外面。他们都骑在马背上,一位勇士还拉着一匹花斑马的缰绳。

“黄马”指着这匹花斑马说了两句话。他们一行便骑马上路走向布雷佐堡,这时太阳刚刚升出地平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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