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都“剪刀手”：剪刀在手里，要成为自己的一部分

文 | 张熠     编辑 视觉 | 小船上的小伙伴

作为最耳熟能详的民间艺术，剪纸的传承已历经千年。南北朝时期，《木兰辞》有言：“当窗理云鬓，对镜贴花黄。”其中的“花黄”即指金黄色的纸剪成的女性额饰。时至今日，这门用一把剪刀、一张纸即可完成的民间艺术，仍以其独特的美学形态妆点着日常生活。

紧挨着陕西北路，“神剪”王子淦之子、王氏海派剪纸传承人王建中的工作室“孤云斋”就掩映在老上海味儿十足的弄堂建筑中。于他而言，这门源自家传的艺术，已深深印刻在双手的老茧中。

2011年从同济大学退休后，王建中的生活变得很简单。在“孤云斋”中，坐在采光很好的桌前，一支烟、一杯茶、一把剪刀，他一待就是一整天。这间并不算大的工作室里，靠墙处有个书架，放置着不少与剪纸有关的书籍，墙上和工作台上全是裱框好的剪纸作品。十二生肖栩栩如生，花鸟鱼虫造型别致，体现出王氏海派剪纸构图饱满、线条简练的艺术风格。

王建中的剪纸源于家学，其父王子淦在沪上赫赫有名，有“神剪”之美誉。“父亲是南通农民家的小孩，13岁时到上海谋生，与剪纸结下不解之缘。解放前，大世界附近的八仙桥有100多间剪纸店，我父亲最有名。”在小时的王建中眼里，家里所有吃喝开销毫不夸张地说，都是父亲一刀刀剪出来的，“父亲一直在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做到退休，从事剪纸近60年，一生以剪纸为职业。”

尽管从小就对剪纸这项艺术抱有“感恩”的心态，但论起真正学剪纸，王建中只能说是“半路出家”。

“我上小学那会儿，父亲有个心愿，希望能找人传承他的剪纸。于是就给了我一把小剪刀，让我学着剪。”王建中说那时只是装模作样学，“小孩子胡闹”。但父亲剪纸时，他总能在旁边看好长时间，“剪刀灵活地转动，漂亮的图案就出来了。”时间一晃而过，王建中先是“上山下乡”，后考上同济大学并留校任教，一直没有时间学剪纸。

转折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。有一次，王建中在二楼看到父亲双手扶着栏杆往上走，腿脚似乎使不上劲，他才恍悟：原本走路、讲话都气势十足的父亲已经老了。“当时还没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概念，只觉得剪纸是了不起的艺术文化。”出身剪纸家庭、身为大学老师的王建中不论去哪里出差，总不忘看看当地的剪纸艺术，“没看到这把刀玩得比我老爸好的，如果有一天手艺跟着他走了的话，这门家传艺术就断代了，那太可惜了。”秉性较真的王建中重新拿起剪刀，主动学起了剪纸。每天晚饭后，他就钻进书房，从七八点一直练习到凌晨一二点。

刚开始学剪纸的十来年，王建中没告诉任何人，有客人来访，就用报纸把剪刀盖住；因为父亲是剪纸艺术大师，儿子的作品也不能滥竽充数。“父亲学的是江南剪纸，最初用作刺绣图案，非常细致、柔弱、精巧，这样的剪纸对刀工要求很高，所以我也要苦练刀工。”1993年王子淦生病，经常住院，王建中就把自己的剪纸拿给病床上的父亲看，自此，父亲知道他再也不可能不弄剪纸了。

十年磨一剑，2001年，第一次参加全国民间艺术展的王建中一炮而红，让大家记住了这位“王氏海派剪纸”的传承人。2005年6月，王建中被授予“工艺美术大师”称号；2007年6月，又被授予“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”称号。他的剪纸风格与父亲王子淦一脉相承，作品造型夸张、色彩搭配独特、构图简练而不落俗套，蕴藏着海派剪纸的独特风格。

在“孤云斋”中，王建中常常会给慕名而来的客人剪上一只生肖。客人往往来不及眨眼，三两下工夫，憨态可掬的动物就诞生了。而用来剪纸的那一把剪刀，更见证了王氏剪纸两代人间的传承。这把张小泉特制的剪刀是父亲王子淦所赠，已用了数十年。剪刀比市面上最大号的剪刀还要长，其上刻的“王子淦专用”五字已有些微的磨损。“大剪刀是满把握的，可以非常有力地把握剪刀的运动方向，剪的时候胸有成竹；如果剪刀太小，只用两个手指捏着，剪纸时会很拘谨。”

这把剪刀在设计时也有故事。原来最早时，剪刀是用铆钉来调节松紧的；在定制张小泉剪刀时，王建中发现用铆钉会存在新的时候太紧，磨损后又太松等问题。于是，他自己画了一张图纸，在剪刀当中设计了一个可以拧开的螺丝结构，再请对方按照图纸设计，这也成为当时最早一批用螺丝调节松紧的剪刀之一。剪刀磨损了、不锋利了，王氏父子都是亲自上手把它磨锋利，从不假手他人。

“剪刀在手里，要成为自己的一部分。”握着剪刀的王建中的手上，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个厚厚的老茧，这是几十年拿剪刀磨出来的。

农耕社会，北方剪纸以大红纸居多，材料价格低廉，纸质差，难以长期保存。王子淦开创性地运用画报纸、铜版纸作为剪纸材料，使剪纸有了更丰富的表现形态。“材料的转换一下子提高了剪纸的品味，比如巧色剪纸，就是利用原先画报纸上的色彩分布，红色剪成花，蓝色剪成荷叶，黑色剪成树干，巧妙地与剪纸作品相融合。”王建中也惯用画报纸，因为化学合成的颜料不易褪色，裱框后能作为装饰画长久保存。朋友知道他喜欢剪纸，每每有合适的纸张，就赶忙通知他去拿。原本平淡无奇的彩色纸、挂历纸，经过王建中的一双巧手，变成遨游的神龙、啼鸣的公鸡或是枝头站立的喜鹊……

“剪纸不能忘记美，我的剪纸理念是唯美主义。”王建中认为，不同于陶器、瓷器等器具，剪纸一产生，就是作美化生活之用。“广东潮州有一种剪纸，在祭祀时，专门盖在猪头、鸭子等供品上面，增加祭祀活动的庄严感和美感。结婚更不谈了，谁家玻璃窗贴‘囍’字，就知道这家人结婚，这也是追求美的最朴实的方式。”

剪纸艺术的发展以继承传统为基础。月牙纹、锯齿纹、漩涡纹、鱼鳞纹等传承千年的纹样是剪纸的独家语言，王建中的作品中有着传统的痕迹。在他看来，由一个个块面组成的剪纸作品，有着其他任何艺术样式所无法取代的美感。“剪纸不复杂，是非常图案化、明快、夸张的艺术。虽然它没有进深、没有层次感，但只要线条流畅、刀工完美，一眼看过去，就能感受到图腾式的美的冲击力。”

王氏两代人的海派剪纸同样追求与时代节奏的合拍，创新剪纸材料，创新剪纸内容、构图和表现样式。“为了创造新的龙的构图，我买了很多画册，从多元文化中吸取营养，把能为剪纸所用的东西，都不留痕迹地融入剪纸。”王建中的桌上、床边各放着一沓白纸，有时突然想到新图案了，就用铅笔在上面勾勒几根线条，记录下灵光一现的瞬间。

对于剪纸的传承，王建中担忧“家族传承断代的可能性非常大”。“父亲四个子女，恰好我对剪纸感兴趣，但我的下一代可能都有自己的追求与职业。作为剪纸艺人，我希望这门技艺能以社会传承的方式生生不息。比如建立一个学校，半天学习文化知识，半天以工作室的形式学手艺。几年过去，有手艺最好，将来能在这个领域进一步发挥；如果没学会，也能正常找工作。这样的传承比较可靠。”他同时也在与别人合作开发剪纸艺术的衍生品，比如利用剪纸的生肖造型设计首饰吊坠等。在王建中看来，作为美术艺术，应用范围广是对剪纸最好的宣传，也是让艺术长青的有效方式。